我的患者李金水,他又欠费了……

2018-04-27 10:26 来源:泌外二把刀 作者:长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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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手李金水是在那一年的元旦放假之后,我还在普外科进行住院医规培轮转,他已经住院一周多了。他当时的管床大夫是骨科轮转的学长杨大夫,杨哥。每到一个新的科室,轮转走的医生都与新来的医生对病人进行交接。第一,为了避免医疗文书书写的遗漏,第二,也为了方便患者及家属能尽快及时的找到自己的大夫,避免不必要的纠纷。而能把最棘手的病人交出去,也是小大夫难得的快乐。

杨哥把李金水交给我的时候,眼中放光,嘴角微笑:

其他的病人不用你管了,主要是这个李金水,大外伤,肠破裂,肠造瘘术后,肾挫伤,肺挫伤,多发骨折,右下肢神经损伤,挤压综合征……

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金水,很容易让人想起 94 年普利策奖得奖照片《饥饿的苏丹》里那个小女孩的样子,一只老鹰在远处虎视眈眈。在中文里,用皮包骨来形容,再恰当不过了。但他眼里还有神,还能说话,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话,照顾他的是他的老婆,他们俩人的交流,我们是听不懂的。

杨哥把他交代给我后,就愉快的走了。虽然我们是教学医院,有教授,主治医,但是我们轮转的住院医生作为管床医生,也是和病人交流最多的医生,还是要对他有更多的了解,为了更好的沟通,也为了更好的治疗。

李金水是重庆人,自己长年在外打工,妻子是他受伤之后从老家赶过来的,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交给老人帮忙照顾。他是在工地打工时,被铲车从后背及腰骶(也叫屁股)方向铲了进来,为了凑钱,在下级医院挺了一天,下级医院强烈建议转院,第二天被老板和工友送到我们医院。住院的时候,老板交了 2 万块钱,然后就失踪不见了。他妻子从老家带着家中仅有的 2 万块钱,也是所有亲戚拼凑起来的积蓄,赶过来支援,并且照顾他。

当天的急诊手术,把他破裂的肠子切了一部分,但远端的肛门不能用了,只能在肚子上做成造瘘口,肚子里的血止住了。在 ICU 住了 4 天,把呼吸机撤掉了,算是把他的命救回来了,但是把 4 万块钱也花没了。ICU 把他送回来了,而我接手的时候,他的账上是-2500 块钱,杨哥走的时候交代,他家是医务科开了特殊权限,可以透支 3000 块钱。

从我进医院的那天起,我们医院就是是电子收费系统了,只要是一欠费,是一丁点儿药和检查都开不出来的。这也是很多人骂医院的开始,没良心,见死不救,见钱眼开。结果有一年某医院就公布了病患欠费明细,要求主管医生负责扣钱 70%,最多医生要负担 12 万。不知道那些呼天喊地的人作何感想。

我接管李金水之后的第一项工作,并不是如何去治疗他,而是去向家属催费。刚一认识,我并没有成为天使,却变成了债主。我去找他的妻子,勉强能听懂她极拗口的川普。

「想办法,再交点钱吧。」

「已经没有钱了,亲戚们都借过了。」

「再想想办法吧。」

「没有办法。」

「去找老板吧。」

「电话打不通,找不到。」

「去工地或者家里?」

「我第一次出门,我哪都找不到。」

邻床的家属,很热心,纷纷支招:

「给 XX 报社打电话吧,本地的媒体,很替老百姓办事。」

「来的时候就打了,说给登记,就没有然后了。」

李金水这时候还能喝一点水,他老婆在吃一个干馒头,我觉得自己就像黄世仁,不忍心再催,对话就这样结束了。好在他还算稳定,只是老婆说他比前几天更瘦了。

过了两天,还是等来了不好的消息,李金水发烧了。眼神明显不如之前有神,心率也明显增快。查体发现手术切口开始化脓了。

教授查房:

「把切口敞开,复查 CT,血常规,血生化,细菌培养吧。」

我做为下级医生去执行上级医生指示,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第一件事还是要催费。

「想办法再交点钱吧。」

「真的没钱了。」

「医务科吗?普外科,李金水,又欠费了。」

「之前开过帐吧,用完了?那再开 3000,省着点用。」

本来要复查的 CT,他妻子拒绝了,她觉得太贵了,她问我省下来一点钱是不是能用一点药。血的结果回报了,指标都很糟糕。

「还能再交点费用么?他需要更好的治疗。」

「真的没有钱。」

「没有更好的治疗,他可能就死了。」

「我也没办法。」

如果按标准的治疗,这时候他应该,输血,输血小板,要用肠外营养,用白蛋白,用最好的抗生素。实际上,我给他下了点盐水,糖水,加了一点氯化钾,氯化钠,抗生素用的青霉素和甲硝唑,而实际上,他的细菌培养回报,这两个都是耐药的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我请示了主治医生,按照他的指示做了。

又捱了两天,其实我每天都是像黄世仁一样的去叫他再交一点钱而已,另外顺便,把切口化脓的地方换了药,换药的费用,我都没有收。

「医务科吗?普外科,李金水,又欠费了。」

「又欠费了?你们保证他最基本的医疗就好。」

他的账上又能用 3 千,我问我的上级医生:

「什么是基本的医疗?」

「挑一些便宜的药用吧。」

「那你说用啥,就用啥吧。」

「他心率这么快,明天再复查一下血常规吧。」

「复查了贫血,也没钱输血。」

「那去问问主任,怎么办吧。」

主任:

「叫他家,再想办法交点钱吧,叫他爱人,找老板、找媒体、找红会、找慈善。」

我:「…………」

又过了两天的早上,我刚到医院。夜班,沈大夫,一头乱发,满眼血丝:

「你的 110 床,昨晚没了。」

他说的是李金水。

「家属没闹吧?」

我问。现在的医生,都是不求有功,只求别闹了。

「没有,他死了,老板就突然出现了,把医院的欠费交了,而且,给了他媳妇儿一大笔抚恤金,尸体很快就拉走了。」

我:「…………」

很多年过去了,我偶尔还会想起李金水,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唯一希望他能继续活下去的人。


编辑|千月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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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 文千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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